| 笔者按:背井多年,甘苦自知。至今,算是走出去的人了吧,但我仍然记得我的家在赣榆,在一个充满鱼腥味的镇子里-----柘汪。 聊作此文,纪念我的亲人、朋友、同学还有一些沉淀在心里的记忆。 一 如果你见过大海,如果你见过大海深处海水的颜色,哥们,我相信你肯定不会再幻想像欣赏蒙娜丽莎一样欣赏大海了,而你只会像我一样------恐惧。 母亲说,当我在她的肚子里蠢蠢欲动,呼之欲出时,我那可怜的父亲正在海里流汗呢!所以我叫海生。小时候,我老觉得父亲很自私,连我出生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父亲她都没放在心上,他心里还有我和母亲吗?母亲老为他辩护:男人心里能盛的下大海,咱娘俩还愁啥呢? 我们村离海只有几步,村子里到处弥漫着海的味道,那里的人们,长的像我一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能听见惊涛拍岸,乱石穿空的声音。你一定觉得这太浪漫了,太有诗情画意了,不,不,不。哥们你又错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思念亲人的时候,在大海里的父亲,是我们唯一的牵挂。黑暗里,母亲无数次的打开又关上电灯,那时,只有年幼的我懂得母亲内心的骚动不安。 二 逝者如斯,我越长越大,而父亲和船越来越老了。 三 当我长到足以和父亲一比高矮的时候,我第一次真正进入了大海。船徐徐离开了码头,模糊了岸上的母亲和家。船迎着雪白的浪花向大海更深处挺进,浪花一朵朵,像母亲夜里思念的泪花。作为大海的媳妇,她无怨无悔。她耐得住独守的寂寞;她忍得了思念的惆怅;她受得住生活的艰辛------只要能看见父亲平安归来。 船还在向大海深处驶进,母亲和家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家呢?”,我晕了,我不知道家在哪一个方向,四面都是蓝的吓人的海水,使我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在这里,船就是你的家”,父亲面无表情地说。眼前是海,天边也是海,天似穹庐,把我们和船笼罩在大海上,哪里还有家的影子??在大海里,你是母亲的弃儿,船就是你的家,我醒悟过来了。 四 海太大,船就显得渺小和微不足道。 五 起风了,船剧烈地左右摇摆起来。一个浪盖过一个浪,夹着海水的腥味迎面扑来,我们和船就像秋风中的残叶,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我立刻躲在船舱里,大气都不敢喘。 “爸爸,我怕” “习惯就好了” 是啊,父亲已经习惯了,父亲已经习惯了二十多年了。在这二十多年里,他没有亲见爷爷的猝死和我的呱呱落地;他没有亲见母亲的再次分娩和我小弟的降临人间;他没有亲见风大时,母亲夜里泪珠的滴落和奶奶在码头等待他高高踮起的小脚……同样,在这二十多年里,“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婆”,父亲也熬成了船长,带着全船人在海里打捞幸福。 六 幸福在哪里呢? 七 我们穿上一共有七个人,每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的背后紧跟着的是一张张永远也填不满的嘴巴。为了养家,他们不怕风狂浪打;不怕高强度,超负荷的劳作;不怕久不见亲人的孤独。他们怕的是回到家里时,面对着孩子菜样的脸色,怕的是孩子嗔怪的问:爸爸,为啥我的学费老是最后一个交?怕的是老婆给他买了一碟肉菜,而她却在背地里吞咽干硬的煎饼。 “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最原始的欲望,对像父亲一样人大部分岁月来说,只能是一个奢侈的梦。岁月用愁把他们的额头凝成了一团永远也解不开的疙瘩,可他们还在苦熬着。孩子的学费再贵,他们也舍得给孩子交,只想孩子不再重复他们曾经走过的这二十几年的老路。 八 子承父业,在我们村,已经成为一种耻辱。 九 撒网一般都是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因为这是鱼虾蟹活动最频繁的时候,当然也是我们在睡梦中的时候。父亲用他那付沙哑的破嗓子吼醒了所有人的梦。一阵乱糟糟的穿衣服的声音之后,船员们都很不情愿地爬出船舱。我也睁着惺忪的睡眼爬出船舱。低头看一下表:两点十五分。在一个夏天的凌晨两点十五分,我们开始打网了,同时把希望也一同打进了大海。 中午,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平静的海面,一丝风也没有,我感觉舌头在我嘴里熟了,我们却开始收网了。八月的天像在下火,我总感觉汗从脸上每一滴都流到了脚底身上的单衣湿漉漉粘糊糊的粘在皮肤上,汗流的我们筋疲力尽。我真想不顾一切地脱掉所有的衣服跳进大海,痛快地洗一个澡。父亲说人以掉进海里就变成了“财神”(笔者按:“财神”是我们打渔人对死人避讳的一种叫法)。别被平静的海面蛊惑了,海面下面是急速流淌的水流,人以掉下去,便再也露不出头了。 我突然看见渔网上网到了一条个头不小的黄花鱼,它通体金黄,在阳光的直射下愈发显得金光灿烂,勾起了我强烈的食欲。 “爸爸,中午我就吃它了” “你是想吃一袋子大米还是吃它?” 我一下子听明白了:这条黄花鱼和一袋子大米是等价物。我沉默地选择了一袋子大米。事后我才知道,漂亮的黄花鱼是出口的,价格很贵。 十 靠力气吃饭的人,大都对酒情有独钟。 一天的重活干下来,喝一点酒是可以减轻累乏的。其实更多时候,喝着喝着他们就管不住自己了,往往会一醉方休。醉了,可以在酒精的麻痹下说正常时不敢说的话;可以暂时忘却眼前的窘境:可以不管明天的路究竟怎么样走------虽然酒醒以后一切如故。可在海里,对渔民来说,是不允许喝酒的。在海里,船本来就左右摇晃,你如果再喝点酒,那心也摇晃了。父亲说,曾经就有一个渔民在船上多喝了一点酒不小心掉进海里,再也没有出来。一个顶梁柱倒了,整个家也就塌了。“小心,是为了整个家”,我最亲爱的乡亲都明白这个理。 在海里不喝酒,成了我们渔民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十一 在海里,我们最怕的是刮台风,同时,刮台风又是我们渔民在海里共同的期待。 台风的摧毁力极强,它可以使一艘万吨级的轮船瞬间沉入大海。现在的台风警报系统很完善,可以预报出至少两天以内的风力和风向。通常我们的船在接收到台风警报的两天内就从海里驶回码头。这样,就避免了船毁人亡的灾难。即使海里的渔货再多,台风来了,我们还是必须立即就走,“小心能行万年船”,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让靠海吃饭的我们听来,是如此的可怕与荒诞不经。人不可能征服海,只能说,海允许我们驻足在它温柔的臂弯里。当它发怒的时候,我们只能远远地躲开,虔诚地等待它烟消云散,笑逐言开的时候。 大自然有着极强的规律性,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老天是不会让我们累垮的”。台风给海里的船只带来了极大的破坏力,同时,因为来了台风,因为我们要躲避它,我们的船只必须驶出大海。这样,我们的渔民就可以趁刮台风的几天里回家好好休息了。就像城里上班的人们经过五六天的紧张工作迎来了星期天一样。但我们的“星期天”是靠台风所赐,也少的可怜。 “怎么还不来台风呢?”,每个渔民在劳累之余总在嘀咕着。 十二 台风终于来了,我们也在海里流了一个多月的汗了。船上的每个人都盼望着回家了,虽然和家人只有短短几天的相聚,但对我们渔民来说,已经足够。 船轻快的踏着浪花向家的方向驶回,偶尔有几只海豚跃出海面,顽皮的露出半截子黝黑的脊梁。夕阳收回了最后一抹嫣红,往西边沉下,落日下的大海其实也很美。船员的脸上也都挂上了久不见的笑容,一张张苍老的脸皱成一团团疙瘩。 父亲把船驾驶的如海里的一条游鱼。苦熬的日子使父亲变的不苟言笑了,父亲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前方,前方一定有母亲,有家,有我们的所爱------我想------船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在前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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