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讨论明清小说与连云港的血肉联系,首先必须盘点一下,究竟有哪些文学史上属于一流的作品,在它从生根、发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中,曾经在这块特殊的土壤上接受过营养,承受过阳光雨露的滋润。
这样的著作,许多人都会不假思索地首先提到《西游记》。
今天,认可吴承恩是《西游记》的作者,已经居于主导地位;说吴承恩是受连云港市云台山的影响来描绘书中的花果山,也由三十年前的众说纷纭而渐渐为大多数学者所认可。连云港市秦代为朐县,从东魏武定七年(549年)开始叫海州。吴承恩生活的年代,海州隶属淮安府,与淮安在经济、文化的联系上十分密切,这里的山海风光、乡土民情、语言传说等,在《西游记》里都有着鲜明的展现。
《西游记》是以玄奘天竺取经的真实历史为由头,融入大量民间传说,经过说书人的加工,一代一代滚雪球而成。从元代的话本到吴承恩的定稿,千淘万漉,其中一个看似不近情理的情节,却始终如一没有变动过,令人十分震惊。那便是将众所周知的玄奘出生地,由河南偃师搬到海州,写成是海州弘农县陈子春的儿子。千百年的时光都没能让它纠正过来,道理很简单,那就是《西游记》还离不开它。
原来,苏北地区自唐宋开始,民间便有三元大帝的崇拜。它起始于《搜神记》:“东海陈子春名光蕊,生三子,得道飞升。”《三教搜神大全》补充说,陈子春是真仙转化成人,聪明美貌,龙王把三个女儿全嫁给了他,每个龙女生一个儿子,个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被封为三元大帝。如果玄奘是陈子春的儿子,自然也就是三元大帝的兄弟了,这就表明了玄奘的“来头”不同凡响。取经是使佛教在中华本土奠定了新局面,是一桩开天辟地的大事。早在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的时候,观音菩萨就告诉他耐心等待东土的取经人来救你。五百年前上界便选择好了的取经人,不是神仙的谱系怎么可能?这一点上不论对于听故事的老百姓、讲故事的说书人,还是最后成书的伟大作家,都是相当一致的,需要攀上当地影响最大的神仙。由此也可以反证,要想寻求元明时期《西游记》发展和传播的中心,非三元信仰的中心海州莫属。
明清之际,三元大帝在苏北地区佛教信徒的心目中,已与马祖娘娘平起平坐。不仅在家中设坛奉祀,还到处替他盖庙,尤以云台山区为盛。例如这里有三元家庙一处,在海清寺旁;有供奉三元全家神像的团圆宫两处:一在海宁禅寺后面的藏经阁,一在凌洲东山麓;有三元行宫三处:一在凤凰城北门顶上,一在九岭山路口,一在大村西北。此外,在墟沟城十字街头的闹市区,也还有一座三元庙。就这样,围绕着云台山形成了系列化的三元庙宇群。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学者从玄奘的改籍找原因,来探索连云港与《西游记》之间的血肉联系,但是情况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了,说不说都是一回事。
还有那个陈子春家住海州弘农县的说法,也给连云港与《西游记》的关系增添了新的研究内容。历史上海州从来没有过弘农县的建制。真正的弘农县在老函谷关,后来函谷关迁到300里外,于是这个县名便先后在两处出现,一是今陕西华阴县,一是今河南陕县。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西游记》为什么要把弘农县移植在海州治下,二者古代有什么重要的联系?还不太清楚。令人吃惊的是,2002年7月份海州石棚山下出土了一具完整的汉代女尸,身旁放着两枚吊唁的简牍,一枚是东海太守的,另一枚署名偏偏就是弘农太守。
要说丝毫没有争议的当地著作,那就是《镜花缘》了。
李汝珍,弱冠随哥哥李汝潢来到海州的板浦,在这里读书、创业、娶妻、生子、做学问,完成了《镜花缘》、《受子谱》、《李氏音鉴》等划时代的巨著。他虽然读书破万卷,但却无缘行万里路,一生中大部分的岁月蜷曲生活在云台山下的板浦镇。《镜花缘》里的小蓬莱和异域山川,实际上全是云台山的影子;有关大海和行船的知识,也都来自当地渔民的讲述。李汝珍自己的不幸却给这里的山海带来了大幸,为它们涂抹上一层神秘的仙气,这里今天尚遗存“小蓬莱”摩崖石刻、镜石、李汝珍纪念馆等与小说和作者直接联系的景点,也有葛藤粉、五色石榴等小说中提到的土特产。
《镜花缘》定稿后,先是抄本流行。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当作者自己在苏州校刻的初版还没问世,江宁桃红镇的盗版已经畅销,足见这部巨著旺盛的生命力。由于封建社会不把小说当成正规的学问,关于这部书及其作者,一直没有相关的研究文章。上个世纪初,胡适着手考据《镜花缘》,以他的博学多识仍还不知道李汝珍是何许人,后来钱玄同告诉他李汝珍是一位音韵学家,著有《李氏音鉴》,这才顺藤摸瓜,结识了正在研究《镜花缘》的乡贤孙佳讯,借助孙的研究成果,对李汝珍的生平理出个简略的头绪。胡适很讲学术道德,在《胡适文存》中把孙的文章全文作为附录收了进去。
1927年春天,标点重印《镜花缘》,胡适在书前写了《〈镜花缘〉的引论》。胡适研究了许多中国古典小说,没有一部像评价《镜花缘》那样激动和情有独钟。他说:“几千年来,中国的妇女问题,没有一个人能写的这样深刻,这样忠厚,这样怨而不怒。《镜花缘》里的女儿国一段是永垂不朽的文学。”周作人在《镜花缘》一文中谈到了该书对他的影响:“我的祖父是光绪初年的翰林……他当然仍教子弟做时文,唯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尤其是奖励读小说,以为最能使人‘通’,等到通了之后,再弄别的东西便无所不可了。他所保举的小说,是《西游记》、《镜花缘》、《儒林外史》这几种,这也就是我最初所读的书。”
《镜花缘》是我国甚至全世界第一部完全把妇女作为社会主角的小说。我国古典小说,妇女总是处于从属地位,甚至是男人的玩物。无非卿卿我我、恩恩爱爱、哭哭啼啼,或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转一千个圈子也走不出那命运可憎的磨道。在《水浒传》里血淋淋的是杀淫妇:武松杀潘金莲、宋江杀阎婆惜、石秀杀潘巧云。《三国演义》里女人是政治斗争的工具,麋竺嫁妹妹给刘备,鼓励他东山再起;孙权嫁妹妹给刘备,是想取刘备的脑袋。貂蝉更加可怜,还得在父子之间违心地周旋,开创了美人计的先河。《西游记》里女妖,大都是以色相迷惑唐僧,借以吃到唐僧肉。《红楼梦》是写男女之情,虽然也有了不起的女儿,如尤三姐、晴雯的刚烈,但也没能脱出情天恨海的羁绊。
《镜花缘》里的女子却一反常态,她们空前绝后地成为社会生话的主导。李汝珍选择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时代,让那些女才子、女豪杰、女国王、女大臣们在那个为时不太久长的平台上大展一番风流,使男子汉们相形见绌。由于作者对女性的遭遇同情至深,不惜矫枉过正来一个底掉上。武则天过去被骂得臭如狗屎,但是在《镜花缘》中他却是一位极重人才的明君。《镜花缘》里的女儿国,安排了男子主内、女子主外,让堂堂的男子汉梳头、裹脚、搽胭脂抹粉。在黑齿国,小女子熟读经史,精通六艺,男子汉却被考的汗流浃背,无地自容。书中像女子的应试恩科,兴修水利,参与战争,过问国事,真正做到了“谁说女子不如男”!因此可以说李汝珍是中国文学史上成就最大的女权倡导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要说海州对吴敬梓的成长与《儒林外史》的成书影响至深,一点没有牵强附会。
吴敬梓从小过继到吴霖起家,13岁继母不幸去世,14岁继父谋到个赣榆教谕的职务,自然要把唯一的亲人带在身边,既照料他的生活,又教他读书。吴敬梓在赣榆一直生活到二十八岁,才把家迁返全椒。十四年中他在赣榆、全椒之间往返奔波,除了代替父亲处理一些重要家务外,还忙完了人生的几件大事:到故乡赶考取得了秀才的功名,和陶氏结婚又把她接来赣榆,并在这里生下了长子吴烺。
教谕常被随口解释为“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长”,其实两者相差甚大。教谕是一个冷官,主要有两项职责:一是负责每年二月、八月的“丁祭”,就是祭祀孔子的典礼;二是管理秀才。吴霖起的职业强化了自己的性格,他没有通常官员们那种颐指气使的僚气,也没有见到上司便卑躬屈膝的奴才相。他是被社会普遍敬仰的长者,是管理秀才特殊阶层的。他的一举一动都为人典范,是望得见底的一泓清泉,是出污泥而不染的一支荷花。因此吴敬梓从小就立志学父亲那样做人,靠自己的努力改变窘困的生活境遇。
在吴敬梓接触的人物当中,秀才是最为庞大的群体,这就为他带来了一般学子不可能有的见识。俗话说:“秀才是宰相的根苗”,考上秀才,就为升官发财推开了第一道沉重的大门,便能体现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好处。没有功名的老百姓犯了罪,要披枷戴锁打屁股,秀才犯了罪只能打手心,而且还必须请教谕来执行,衙门里的役吏是无权动手的。一根代表孔圣人的界方拿在教谕手里,啪啪啪十板子、二十板子,打得精皮嫩肉的秀才们嗷嗷直叫。至于要挨打的缘由,吴敬梓自然比别人听到的多,无非是招摇撞骗,坑吃扒拿,沾花惹柳,忤逆不孝之类,他看到一些平时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剥开画皮却是一堆肮脏的禽兽心肠。当然,还有许多无需打板子的事情也会报告到这里来,如谁谁谁中举以后痰迷了心窍之类,都是离奇得令人慨叹。于是,在吴敬梓的心目中,便呈现出两种读书人。一种是像父亲那样光明正大的儒官和读书人,一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无行文人。这段生活对他后来创作《儒林外史》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所以他在塑造王冕画荷时,能显露着极其深沉的爱戴和期望;在描绘儒林里种种丑陋现象时又那么入木三分。此外,赣榆乡民特有的幽默感和形象俏皮的方言,也都直接影响到了《儒林外史》的语言和风格。
海州为明清小说提供重要素材的,还有:
——《三国演义》:云台山关里村是汉代巨富麋竺、麋芳兄弟故居所在,遗迹有故居遗址(麋堆)、麋竺井、益州院碑额等;石棚山有麋竺墓。《三国演义》的一前一后都有他们兄弟的精彩表演。从第十回起麋氏兄弟便卷入了群雄逐鹿的大争战。是麋竺奉命把刘备请到徐州为牧。两年后,吕布抄了刘备的老窝,迫使他逃到海陵西(今灌南县)、关羽逃到海州(今连云港市海州区)。麋竺兄弟为刘备提供了兵员(奴客两千人)和粮饷,还把妹妹嫁给他,这才将军事和精神上双双濒临崩溃的刘备扶植起来,重写三国时期的历史。后来关羽之死和刘备的失败,都与麋芳的投降东吴密切相关。
——《水浒传》:宋江在河北京东一带举义旗,转战十郡,所向披靡,威震朝野。他们趁胜向南转移,准备据云台山为基地,被驻守海州的张叔夜设计一网打尽。遗址有白虎山张叔夜登高碑、好汉莹和藏军洞等。
明清小说的发展,所以钟灵于我国中部沿海,主要是这一带经济的崛起,导致百业俱兴,市场繁荣,人才汇聚,交流频繁,经济对于文化产生的影响已经超越了政治的影响。而沿海经济的核心则是两淮盐务。两淮盐务动关国计,盐税是国家收入的大半边天,而淮盐又是大半边天中的大半边天。有清一代最主要的盐政改革是纲盐改票,全国那么多盐场,钦差大臣陶澍偏偏只抓淮北,而且一抓就灵,三年成果大著,改变了整个国家的经济面貌,足以见得淮盐在国民经济的份量上该多么重要。那时扬州富甲天下,富就富在一个“盐”字上。当地俗语“无事放飞金”,将大量金箔随风抛撒,一掷千金,就是盐商在镇江金山上干的事情。扬州八怪的发展,也是基于盐务这块沃土。此外,扬州还是全国主要刻书基地之一,又为小说的出版发行提供了必需的条件。
自古以来,谁抓住盐,谁就能发家致富,富国强兵。麋竺麋芳兄弟何以那么有钱?没见记载。合理的推论他们应该是大盐商,或是盐业大地主。当时云台山是海中的岛屿,如果以农致富的话,他们绝不会住到海岛上来。施耐庵写《水浒传》,一说以张士诚为蓝本,张士诚就是卖盐的,小盐贩子。李汝珍要不是他哥哥吃盐饭,当上盐大使,他也到不了板浦,也许根本就不会有《镜花缘》这本书。 |